走出傷痛

楊慧鉑

愛裡沒有懼怕;愛既完全,就把懼怕去除。

有則故事,常縈繞在心中。把故事說給學生聽,全班同學哭成一團,抬摃的也不摃了,拗的也不拗了。現在,就把這個故事獻給全天下的母親。

1997年春天,祺祺在台大動完葛西氏(kasai)手術住院時,我們認識了剛從7D病房(小兒癌症病房)轉過來的黃媽媽和小詮詮。他們好瘦,滿臉的倦容,但眉宇之間總有一股求生的倔強。黃媽媽說,小詮詮現在三歲,開過五次刀了,病名是肝母細胞腫瘤,目前癌細胞還在擴散之中。他們轉到7A病房(小兒外科),就是準備再開第六次刀,把擴散的癌細胞清乾淨。等小詮詮穩定了,她一定要讓小詮詮去換肝,這樣小詮詮就可以活下去了。她一邊說著,一邊幫小詮詮抓癢,卻又若有所思的跟小詮詮重覆了一次:我們去換肝,我們就不痛了,我們就可以出去玩玩了,好不好?

夜裡,醫院靜肅的有些涼意。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,伴著黃媽媽淒厲的嘶吼:詮詮,你不要嚇媽媽,不要嚇媽媽,你醒一醒啊!詮詮,你醒一醒啊!我伸手去摟住顫抖,完全失控的黃媽媽,她拉著我的手哭著叫著:妳叫詮詮醒過來,妳叫他醒過來,好不好?好不好?我看著肝昏迷中的詮詮,不到十公斤的身體揹著六部搶救他的機器,他的眼神始終泛散著。黃媽媽把我的手掐得好緊好紅,好痛。但是,我想,黃媽媽的心一定比我的手痛上千倍...

第二天,黃媽媽來找我,她說:詮詮移到加護病房了,現在醒了,也比較穩定了。我問她睡得好不好?她苦笑了一下說:好!可是,這兩年來,只有詮詮進加護病房時,我才能好好睡。可是,那是詮詮進加護病房才換來的,我真的可以好好睡嗎?...。她接著跟我說:詮詮要動第六次刀了,一定會六六大順的,我還要帶詮詮去換肝,我們一定會好的,對不對?

祺祺出院那天,她跟我要了電話。她說,等詮詮好了,她會打電話跟我說,我點了點頭,抱了她一下,醫院是不說再見的。

沒多久,她打電話給我,她說:詮詮走了!詮詮那麼乖,那麼漂亮,可是他怎麼會走了呢?她不斷地問:妳知道他有多乖嗎?他真的很乖的,真的?妳知道嗎?張教授去送他,李教授也去送他,陳教授也去了,他們跟我說:「對不起,我們盡力了。」怎麼會呢?他們說我的詮詮走了!我的詮詮走了嗎?是嗎?怎麼會這樣呢?我是不是可以好好睡覺了?詮詮很乖...,他是想讓我好好睡覺才走的,對不對?

我握著電話筒,眼淚早就不聽使喚了。她卻像攀到浮木式的,跟我回憶起詮詮生前的一切... 。突然,她問起我:詮詮真的活過嗎?我真的曾經有過詮詮嗎?為什麼我想不起來?誰能證明,我的詮詮活過?她開始歇斯底里的吼著:我找不到,我找不到,有什麼證據證明,證明我們家的詮詮活過... 。她直囈語著要找證據,證據,聲音卻愈來愈小、愈來愈遠...,囈語換成了嘟嘟聲,她把電話掛斷了... 。

二個禮拜過去了,她興奮的在電話那頭告訴我:她找到證據了!她說她想了好久,終於想起了當時在7D病房,電視台來採訪周大觀,攝影機曾經帶過詮詮的鏡頭。她說她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打電話給電視台,請求電視台給她那卷新聞帶。承辦人員告訴她,新聞帶是不外流的。她告訴電視台的工作人員:我的兒子走了,我好想詮詮,我好想知道兒子是不是活過?是不是曾經笑過?那怕只是幾秒鐘,也就足夠了。

幾天後,她說她接到從電視台寄來的帶子,那是電視台重新為她剪輯過的帶子,帶子裡是她朝思暮想的詮詮,有正面的、側面的、慢動作的、快動作的、坐著、躺著、笑的、叫的、蹙眉的詮詮... ,足足有二十分鐘之久耶。她又哭又笑著說,她守在電視機前,邊哭邊看,邊看邊哭,整整三天,詮詮的感覺才開始清晰。終於,終於她可以比較完整的想起詮詮了,可以想起來她們曾經有過的一切,曾經編織過的希望,曾經共有過的哭和笑、喜和樂。她說:是的,我終於能想起來了,我們曾經一起活過,曾經一起努力過。我好高興,好驕傲,我真的有一個很棒的兒子,我的兒子是活著的。末了,她告訴我,她要去找工作,她終於可以出去找工作了。因為,兒子會陪著她活在未來的一顰一笑之中... 。

... 故事說完了,久久的悸動卻未曾平息 ...

∼ 謹以此文獻給全天下的母親 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