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主華
每次睡醒,整個腦袋會昏昏沈沈的,眼皮像垂吊著鉛一般重,無法張開,感覺極為倦怠,好像永遠都無法睡飽似的。這種情形是在四年前發病時,就開始有的現象,只是最近感覺愈來愈嚴重,所以每次睡醒,總要坐著打個盹,和睡蟲再搏鬥好一陣子,才能開始工作。
五月廿日,午睡醒來,還坐在辦公室和睡蟲搏鬥時,電話鈴聲響了!拿起電話,傳來:「主華,長庚醫院陳醫師通知我們馬上去醫院。」停了幾秒鐘,再傳來:「要不要去?」這個聲音我太熟悉了,她是我太太-惠美,她平常說話都是非常順暢悅耳,可是,此時我卻感覺:傳來的這幾句話和平常大不相同。它-彷彿是強忍著無法平靜的情緒,聲音中帶著哽咽和沙啞的憂心,也透露了期盼的緊張。「既然來了,我們就去吧!」我毫不猶豫的回答。
惠美開車到學校載我。一路上,思潮的起伏像波濤般的澎湃洶湧,讓我無法平靜,心裡直想著肝臟的來源:當我有機會換得健康的肝臟時,是不是就意味著另一個健康的人,正瀕臨死亡或已經死亡,而他的家人也正陷入哀傷的愁雲慘霧中?這種以生命的代價來換取生命的延續,在當初考慮做肝臟移植評估的時候,已經讓我躊躇思量了許久。
記得第一次到陳醫師的門診等待看診時,遇到一個已經完成肝臟移植手術的病人回診,惠美和那位病人的太太聊了起來,她非常和氣且詳細的訴說她先生換了肝之後,身體的狀況非常好,生活品質也完全改善了。話語中對陳醫師的感激,溢於言表,臉上也洋溢著滿足和欣悅。後來,她知道我們也打算來做肝臟移植評估時,滿懷關心的說:「你們可以去地藏王菩薩廟求一求,那樣也許可以早一些得到機會。」我聽了非常訝異!我知道,她曾經親身目睹且經歷肝病給她帶來的災難,這種災難只有親身體驗的人,才能深刻的瞭解。所以,她以同病相憐的關懷指點我們,希望我們也能早一點脫離這個災難。可是在這種關懷的指點中,卻令我有些不是很舒暢的感覺,我想,到地藏王廟去祈求,那是不是意味著為了自己生命的存活,而去祈求另一個生命的盡快死亡呢?怎麼可以這樣呢?地藏王菩薩那種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的悲憫心腸,普渡眾生的捨己進入地獄,拯救淪落的淒慘靈魂,這是多麼偉大的悲願!菩薩若真有靈,也會為這種祈求傷心落淚吧!然而,那位太太的這種利己心態的偏狹宗教信仰,又何嚐不是中國人的宗教信仰中,大部分人的心態呢?
做完評估後,內心極為平靜,因為我告誡自己:「得之,我幸。不得,我命。如此而已。」一個生命的誕生,簡直就是一項奇蹟。那是要經過多麼艱苦的過程才能獲得,而今,怎麼可以因為自己的不知珍惜而即將失去,奢望第二次奇蹟般的再獲得呢?如果真能再次獲得,這是何其幸運又幸運的事情!如果沒能得到,那在臨死之際,至少可以為這個世界在這段期間,減少失去一個健康的生命而慶幸,何其痛快的事呀!我沈浸在思索捐肝者的情境裡,突然,惠美握住我的手,問我緊不緊張,我笑了笑。
到了長庚醫院,辦妥了住院手續,我和惠美到6C病房的護理站,護士小姐告知,病床還沒整理好,我們站在護理站前的走道上,惠美不時的看著我,臉上總是帶著微笑,可是微笑中卻流露出慰藉的憂心,我知道她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,倒是我已經沒有任何的思緒了。
護士小姐帶我們走進病房,我是B床,靠窗的C床,拉起布簾隔著,看不見裡面的患者。A床上躺著一位面容俊秀,看似身體非常不適的男子,床邊坐著一位女子,臉頰有些消瘦,也露出幾許擔憂。我們看著他們,他們也瞪視著我們,整間病房顯得有些沈靜幽深。一會兒,一位臉龐秀麗,卻有些嚴肅的護理人員進來,她確定我是患者後,便開始交待,要我把頭髮、身體都清洗乾淨,並且用沙威隆消毒,指甲也得盡量剪短。她又拿一本「肝臟移植衛教手冊」給惠美,要我們有空的話,先翻閱一下,也要惠美依據裡面所寫的去準備用品,然後帶我離開病房,前往超音波室。
超音波室在一樓,那位醫生戴著一副金框眼鏡,帶著點鄉土味兒。他很和氣的問我,是否曾經來這裡照過超音波?我答他:「只在三樓照過,從沒來過這裡。」我深刻的感覺他所做的檢查,比起以前的超音波掃描來得仔細許多。這時候,走進來一男一女,男的個子不高,他們稱呼他「陳醫師」,陳醫師面帶灑然的笑容,給人一種很有自信的感覺,好像沒什麼事情將要發生,一切都是順理成章,水到渠成,讓我忐忑的心稍加安定:那位女醫師不像中國人,生得莊雅貴麗,散發著沈靜堅毅,很少說話,他們一邊討論超音波螢幕上所顯現的情況,一邊說笑,大部分都是用英文對話,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,但是那種氣氛令人愉悅。
回到病房,隔壁兩床都已關了燈,只有我的床還留著床頭燈,顯得有些幽暗陰沈。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氣氛,惠美用很小的聲音告訴我,可能會在凌晨兩點進開刀房,開刀過程要十幾個小時,要我先休息一下。躺在床上,惠美看著我,在幽暗的燈光中,她的眼眶裡有著淚水在閃動,將近四年的漫漫歲月中,我由肝炎、肝衰竭、肝硬化、食道靜脈曲張、出血、肝昏迷、感染腹膜炎到評估肝臟移植,她天天生活在提心吊膽的憂慮下,心力交瘁,身心俱疲。今晚她又必須在恐懼中,承受失去或獲得的折磨,但她從來沒有埋怨過,她堅信我們會走過去的。從發病開始,胃腸肝膽科李全謨醫師便極為細心、謹慎為我治療,一年前,李醫師建議我們找陳肇隆醫師做肝臟移植評估。陳醫師是亞洲肝臟移植手術的權威,直到現在,他動過的活體肝臟移植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百,所以惠美一直非常有信心。可是,儘管再有信心,也無法掌握那造物者的無情公平,所帶來人力無法預料的結果,她的信心沒有被擊垮,但她的恐懼與日俱增。我從她身上看到人的堅強韌性,也感受到人生的無奈。今晚,將是我倆人生的一大轉捩點,她懷著極大的希望與期盼,卻也隱含著極大憂慮與恐懼,這何嘗不是一種天人交戰呢?她的內心正在交戰,可是她沈默著,只用含著淚水的微笑看著我。我知道,她要我安心,安心的接受手術;她在等待,等待那漫漫的黑白歲月成為過去,等待那重新彩繪的繽紛世界的降臨,可是她無法開口說出來,因為開口會讓淚水如泉湧。我們沈靜的彼此注視,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旋動。
凌晨兩點,惠美、惠玲、四哥和我四人,走到五樓手術室前的候客室。整個樓層空蕩蕩,沒半個人影兒,氣氛顯得沈靜而淒迷,我的腦袋一片空白,沒有任何的思緒。坐了一下子,手術門開啟,出現四個穿著深綠色衣服,帶著口罩,拉著一張急診病床的護士。她們叫我的名字,我們走到門口,惠美幫我拿掉眼鏡和拖鞋,我躺上病床,被推進手術房,很快地,手術房的門又關上。我閉著眼,四個小姐嘰哩咕嚕的談著,也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些什麼,只感到床被推過一個又一個的彎道,好長、好遠的一段路。最後,停了下來,我睜開眼睛,眼前是個矇矇矓矓的房間,她們要我躺到另一張床。那張床應該就是手術台吧!接著綁住我的雙手,在我左手手指夾上一個夾子。一個同樣穿著深綠色衣服,帶著口罩的醫療人員,拿著一個氧氣口罩,對我說:「把這個罩上去之後,明天你才會再醒過來。」然後往我臉上罩下,我只記得當時想著:「明天醒來將是如何的一個光景?」之後,一無所知了。